万宝都下城区的雨,是带着腐臭味的。

尤其是入夜后的这场“腐雨”,混杂着上层丹坊废弃的药渣烟尘和炼器炉排出的毒瘴,落在皮肤上会有轻微的刺痛感,落在青石板上则发出令人牙酸的“滋滋”声。

第96天,夜。

废弃运河边的一座半坍塌仓库内,潮湿与霉味几乎凝成了实质。楚牧元缩在角落的阴影里,手中紧攥着半截早已干硬的馒头,却一口也咽不下去。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躺在草甸上的雷破军。

这个如铁塔般的汉子,此刻正像一只煮熟的大虾般蜷缩着。那一记硬抗金丹期(伪)攻击留下的伤口,非但没有愈合,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,周围的皮肤红肿透亮,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肉类腐烂气息。

“水……冷……”

雷破军无意识地呓语着,牙关打颤,身体却烫得惊人。

楚牧元伸手探向他的额头,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沉。他从怀中摸出仅剩的两株“清灵草”,这是他在逃亡路上顺手采的低阶草药,嚼碎了敷在雷破军的伤口上。

然而,草药汁液刚接触那焦黑的伤口,便瞬间化为一阵青烟。

“火毒入髓,凡草无用。”

脑海中,那个苍老而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。燕赤霄醒了。

楚牧元没有理会,只是默默地撕下自己衣摆上还算干净的一块布,蘸着收集来的雨水,替雷破军擦拭额头的冷汗。

“吱吱——”

一阵尖锐且密集的叫声突然刺破了雨夜的嘈杂。

楚牧元的手猛地一顿。他像一只受惊的狸猫,无声无息地贴到了仓库破损的窗缝边。透过酸涩的雨幕,他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。

几十丈外的巷道里,三名身穿琳琅尉氏赤色劲装的修士正缓缓推进。在他们身前,几根手腕粗的铁链拴着几只体型如家猫大小的灰皮老鼠。这些老鼠双眼通红外凸,鼻子极长,在泥水中疯狂地抽动着,发出兴奋的嘶叫。

嗅灵鼠。

楚牧元的心脏猛地收缩。他原本以为靠着【离恨】屏蔽情感波动的能力,足以躲过神识搜捕,却忘了这世上还有这种靠嗅觉追踪血气的畜生。

雷破军伤口溃烂的腥臭味,在这些畜生鼻子里,恐怕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耀眼。

“往里退。”

楚牧元回到雷破军身边,不再顾及动作是否轻柔,架起这几百斤重的壮汉,跌跌撞撞地退入了仓库地下的夹层。

夹层里堆满了早已腐烂的谷物和不知名动物的尸骨,气味比上面的下水道还要恶心十倍。但楚牧元没有丝毫犹豫,他甚至抓起一把黏糊糊的腐烂谷壳,强忍着胃部的痉挛,涂抹在自己和雷破军的身上。

“有用吗?”他在心里问自己。

“蠢货。”燕赤霄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,“嗅灵鼠闻的是生命精血的味道,你就算把自己埋进粪坑里,只要他还在流血,你们就死定了。”
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头顶上方传来了脚步声。

“吱吱!吱吱!”

老鼠的叫声就在头顶的地板缝隙处徘徊,爪子抓挠木板的声音清晰可闻。尘土簌簌落下,洒在楚牧元惨白的脸上。

他屏住呼吸,手中握紧了那把名为【怨刺】的匕首。精神力通过【离恨】疯狂运转,试图在周围制造出一片“恐惧”的迷雾,干扰上面修士的判断。

“这下面太臭了,全是死耗子味。”上面传来一个修士厌恶的声音,“这畜生是不是搞错了?”

“下去看看?”另一个声音迟疑道。

楚牧元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。

就在这时,雷破军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一声。

“咳——!”

在这死寂的夹层中,这一声咳嗽如同惊雷。

上方的脚步声瞬间停滞,紧接着是锵然拔剑的声音。

“下面有人!动手!”

轰!

一道赤红的剑气直接斩碎了腐朽的地板,木屑纷飞中,几只嗅灵鼠尖叫着率先跳了下来。

楚牧元眼疾手快,一脚踢翻身旁的一堆杂物,借着烟尘掩护,拖着雷破军钻进了更深处的一条废弃排污管道。

管道狭窄湿滑,两人在黑暗中狼狈爬行。身后的追兵并没有急着追赶,而是不紧不慢地驱赶着老鼠,像猫戏老鼠一般,享受着猎物临死前的挣扎。

这种绝望的逃亡持续了一整天。

第98天,深夜。

他们被逼到了死角。这是一处位于地下水脉末端的石室,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坍塌的巨石堵死一半,只能容一人通过。

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嗅灵鼠的尖叫声仿佛就在耳边。

雷破军已经彻底昏迷了,高烧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色。

楚牧元靠在冰冷的岩壁上,精神力几近枯竭。他看着手中那把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祭炼的匕首,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

“小子,想活吗?”

燕赤霄的声音充满了诱惑,如同恶魔的低语。

“这个大个子已经没救了。那种火毒已经攻心,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得换血重塑。但他还有最后的价值。”

楚牧元识海中,浮现出一篇血腥诡异的法门——【血肉傀儡术】。

“此子修炼《不动明王经》,体魄强横,简直是天生的肉盾。只要你按照本座的方法,抹去他的痛觉和神智,燃烧他的精血……哪怕他只剩一口气,也能化作一具不知疼痛、力大无穷的杀戮兵器。”

“用他去挡住外面的追兵,你能活。”

楚牧元死死咬着嘴唇,直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
只要一道神念打入雷破军的识海,这个为了半个包子就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傻大个,就会变成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走肉。

理智告诉他,这是最优解。

在这个吃人的修仙界,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常识。更何况,雷破军本来就要死了。

楚牧元的手颤抖着抬起,指尖凝聚起一缕幽暗的精神力,缓缓伸向雷破军的眉心。

燕赤霄在他脑海中发出满意的狂笑:“这就对了!这才是魔宗弟子该有的决断!无情方能……”

楚牧元的手指在距离雷破军眉心半寸的地方停住了。

他看到雷破军的眼皮在微微颤动。

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,依稀还能看出当初在包子铺前那憨傻纯粹的笑容。

“这就是你所谓的道?”楚牧元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磨砂纸在摩擦。

“什么?”燕赤霄一愣。

“如果为了活命,就要把自己变成只会算计利弊的畜生……”楚牧元猛地收回手,指尖的精神力溃散,“那我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?”

“妇人之仁!你会死的!你们都会死!”燕赤霄暴怒。

“那就死吧。”

楚牧元靠回岩壁,大口喘着粗气,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狠厉,“但在死之前,我也要崩掉他们几颗牙。”

就在这时,一直昏迷的雷破军突然睁开了眼睛。

那双眼睛里没有浑浊,清明得可怕,仿佛回光返照。

他听到了。

或许是楚牧元刚才精神力外溢的波动,或许是濒死者的直觉,他听到了那番关于“傀儡”的对话。

雷破军艰难地扯动嘴角,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“大哥……俺这辈子……没白活。”

他声音很轻,却字字如铁。